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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生命
 33。死亡扇动翅膀

 阻截担架队的的确是一小股敌人,葛满康判断得很准确;他跟喜子一起拟定的守住白天,到了晚上利用夜向黄河方向突围的计划,也大体上是可行的。但是,他没有估计到局势可能发生的变化。

 事实上,这小股敌人只是一个庞大敌群的先导,‮夜午‬时分,大批敌人便沿着距黄河二三里地的公路向北过来了。这批敌人的下一个目标是攻占罗家川渡口,切断红军这条最有效的通道,以便把最后一批红军阻断在黄河东岸山西省境内。

 拦截担架队的敌人向上司夸大了担架队的战斗力,敌人又增授了一个连的兵力,将那个山严严实实包围了起来。拂晓时分,敌人已经做好全部歼灭山内的“红军”的准备。

 这样,摆在葛满康面前的局势就非常险恶了:突围出去的那部分担架队员即使把他们被围的消息带给从临镇撤出的红军,红军也无法抽调兵力来援救他们,同时,这山地势低凹,可守而不可攻,同这样多的敌兵相持,结果将是显而易见的。

 黎明时分的第一阵声响起,葛满康就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听出敌人的兵力加强了:在步子弹的飞舞中,他听出了机子弹的呼啸声,而昨天敌人是没有机的。他没有把这种情况告诉喜子,他还要仔细、认真地思虑一下。看来必须以死相拼了。只要坚持到夜晚,要突围出去,跳进黄河,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怎样避免出现新的伤亡?

 必须保护好这些后生们,不能让他们再有任何牺牲了。双柱的死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在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已经对马家崾岘人犯下了罪责。掩护担架队突围的时候,他不应当允许绍平、双柱他们留在身边,应当严厉地迫他们离开,哪怕用武器来威胁。

 现在,双柱已经牺牲了,紧紧追随在他身边的还有喜子、绍平、友娃和狗剩,他必须全力保护他们。

 此刻,绍平还趴在口打击着敌人,他身边放了三支步,把一支管打红了就再换一支。友娃和狗剩也打得非常顽强。

 葛满康和喜子当然能够理解绍平的心情。他们亲眼看到了他和双柱间逐渐建立的那种感情是多么真挚,多么赤诚。他的悲痛是难以忍耐的,而这种对于敌人的无情杀,倒是一种最好的排解。就是葛满康和喜子自己,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呢?

 他们站在双柱的遗体旁边,默默地看着绍平。

 “我去把他们换下来,”葛满康对喜子说“你们把干粮收集一下,吃肚子。还有,你们空儿打个盹儿。喜子,情况可能不太好,外面敌人很多,咱们必须立足于死守,必须坚持到晚上。要稳定大家的情绪,对面就是马家崾岘,亲人都看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当狗熊!”

 喜子庄重地点点头。葛满康说的一切,他都明白。葛满康拖一箱弹药,爬到绍平身边。他命令他们下去。

 葛满康注意到:绍平完全改换了一副模样,昨天看上去还带着娃娃气的脸,此刻变得严峻了,成了。那双被仇恨的怒火烧红了的眼睛,闪出一种坚毅而无所畏惧的光来。

 “下去吧!”葛满康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下去吧!”

 绍平执行了葛满康的命令。友娃和狗剩却执拗地留在口,葛满康凶狠地呵斥了他们一顿。现在,口只剩葛满康一人了。

 从这里往外看,蒙的朝雾像云一样笼罩着山岗、峡谷和黄河河道,大地的曲线显得比平时柔和了,看上去就像虚无缥缈的仙境。马家崾岘暂时隐没到云雾后面去了。敌人在左面和对面的山坡上扔下七八具尸体,退缩到小山包上的隐蔽物后面去了。在步的有效程之外,葛满康看到一群敌人正在忙地安装着什么。他心里一震:敌人竟然带来了火炮!他回过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里的夜还没退尽,他看不清喜子和绍平他们在哪里。他算计了一下他们藏身的位置和口的角度,大声向喜子呼叫:“全部躲到最里面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喜子在里面回应了他——山使喜子的声音变形了,听起来好像是有很多人在错落有致地应答葛满康的命令。

 葛满康知道没有那样多的人,他没有那样多的人了。现在,他必须把自己当很多人来使用。

 葛满康开始做反击敌人的准备,把隐蔽的位置稍稍向左移了移,这样,他就贴近左侧的壁了。他尽可能用岩石为自己搭建了一个便于击又能够躲避弹的掩体,在身边放了一箱手榴弹、一箱子弹和四五支步。步全部放到了随时能够击的位置,把管从石头的隙间伸出去。这一切都是他用一只手和另外半截胳膊来完成的。

 敌人的第一发炮弹没有打准,落在山上面的丛林里,发出震耳聋的爆炸声,随后,飞起的石块、泥土、树枝和树叶就纷纷落在山前面那块不大的空场上。让人惊异的是,一只被炸死的松鼠也沉甸甸地落在了葛满康眼前。他看着那只血糊糊的松鼠,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明确的不祥的预感。

 正在这时,第二发炮弹应声而至。这发炮弹打在口石壁上,爆炸声极为响亮,像在头顶上炸响的一般。葛满康的耳朵被震得麻痹了,除了炮弹清脆的爆炸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这意味着如果他不进行观察,就无法了解敌人的举动。他从散落的碎石块中把脑袋和肩膀挣出来,趴伏到掩体后面,从隙间往外看。

 也许敌人认为两发炮弹把山里的人消灭了,也许敌人的弹药有限,总之,敌人不再进行炮击,竟然躬着身子从正面和侧面两个方向向山包抄过来。葛满康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一句,等待着敌人走得更近一些。

 当敌人行进到离山三四十米,并且初步断定山里已经没有战斗人员了的时候,葛满康才扣响扳机。走在最前面的敌人应声倒地,后面的敌人稍稍惊诧了一下,马上趴伏到地上,往山击。

 喜子担心葛满康一个人顶不住那么多敌人,正要扑向口,友娃和狗剩已经匍匐过去了。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所有敌人都涌上来了,看样子这些敌人决心在这一轮进攻中把山里的“红军”彻底征服。

 敌人已经进入到手榴弹的杀伤范围之内,葛满康扔下,抬起身拼命向外甩手榴弹,嘴角上叼着很多弹弦,加上友娃和狗剩的火力压制,敌人不得不成片地卧倒在山坡上,但是,他们还在集中火力向山击。在这样的林弹雨之中,葛满康竟然没有受伤,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手榴弹爆炸的烟幕越来越浓,山坡上几处都起了火,冒着青烟。敌人知道他们趴在山前面的开阔地带上不会有好果子吃,便知趣地一边打一边撤退,缩到小山包后面去了。

 葛满康发现身边又多了两个后生,竖起两道剑眉,冲着友娃和狗剩发起火来:“混蛋!我不是说没有我的命令…”

 正在这时,他听到炮弹呼啸而来的尖厉声响,话没说完,便不顾一切扑到了友娃和狗剩身上。

 炮弹几乎就在他们身边爆炸了。

 喜子和绍平觉得不对劲儿,赶忙匍匐过来。

 葛满康、友娃和狗剩都牺牲了。尸体很散,能够辨认出来的仅有葛满康的上半截身子,就是这半截身子也已经破烂不堪,根本看不出他的容颜。友娃和狗剩干脆像气体一样蒸发了,四周散落着的尸块和衣服碎片,才让人联想到两个活蹦跳的生命。

 现在,世界静止下来了——奇怪的是敌人也不再击,不再呐喊,好像所有人都认为这时候应当肃静。被崩塌了的岩壁不时有琐碎的岩块掉落下来,发出很大的响声,除此之外,一切都冻结了。

 喜子和绍平把葛满康、友娃和狗剩的尸体尽可能收捡到一起,放在双柱的尸体旁边,然后坐下来等待着敌人再次进攻。

 对于葛满康等人的死,喜子和绍平始终没说一句话,而且,他们谁也没哭。战争是野的,不管是谁,只要真正身历其境,感情就不能不进入到一种迟钝的状态中去,理智也会减缩为一个单纯的目标:复仇,尽可能多地杀死敌人。

 他们给自己准备了足够的弹药。敌人刚一发动新一轮进攻,他们就扑到口来了。敌人遇到的是比上一次更为猛烈,更为凶狠的打击。

 就这样,他们与敌人巧妙地周旋着:炮击的时候躲到山里,敌人进攻时再用步和手榴弹反击,一直坚持到了中午。

 太阳明晃晃地直着大地,从山往外看,整个世界都闪烁着一种奇异的色彩。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深邃无比。一只鹰鹞在自由地翱翔,一会儿像箭一样向高空,一会儿在上升气流的托负下缓慢地滑行,一会儿又急速向黄河峡谷俯冲下去。从这里看不到黄河河面,但是,黄河峡谷涌腾起来的雾霭却说明着它的存在。它就像是经历了很多事情的老人,蹲在一个向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个并不安宁的世界。

 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马家崾岘村显现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它显得有些发红,就像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城堡,但是它历历在目,仔细看的话,甚至可以分辨清楚哪里是窑,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街巷,甚至能够看到聚在村畔上指指点点的人群。

 在战斗的空隙间,喜子和绍平久久地望着那里,谁也没说什么。他们心里都知道那里有自己的亲人,他们也知道那里的亲人在期望自己怎样做。

 这时候,要突围出去的念头,已经从他们心里消失了。他们不能回去。死了这么多可亲可爱的同伴,他们没有脸面回去。他们能够做到的,只是消灭敌人!

 这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权利,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马家崾岘的儿孙!

 喜子是被一颗子弹打中脑袋死去的。

 当时绍平正全力打击着敌人,没有注意到他。敌人又一次退却,新的一轮炮击又将开始的时候,他招呼喜子向后退,才发现喜子歪倒在弹药箱旁边了。

 他把喜子抱进山,查看他的伤口。

 起初他还以为伤得不重,因为喜子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血迹。当他发现他脑袋上的弹伤,看到从那里涌出的一小股鲜血时,绍平脑袋里“轰”的一下,仿佛爆响了一颗巨大的炮弹,黑色的烟云在眼前一层层地绞结着,动着。

 他撕下衣服前襟,细心擦拭了喜子的伤口,整理了他的遗容。喜子和生前一样,老练,沉着,好像在深思虑似的。失血的脸显得那样苍白,他的左肩被鲜血染成了褐色。他的嘴像生前那样闭着,还是那样轮廓分明,右手食指上满了手榴弹弹弦,手指被勒成了青紫

 绍平跪下来,慢慢把那些手榴弹弹弦从他的手指上解下来,然后,把他同葛满康、双柱他们放在一起。他站得稍微远一些,静静地看着他们。

 消失了,他们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仿佛只有现在,他才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正是这些人,使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清了生活,也正是这些人,把他从那可怕的孤寂中拉出来,拉到充满友情与欢乐的现实中来了,他感激他们。他暗暗想过要为他们做好事,要补偿他们的恩情,而现在…他们悄没声息地躺在那里,不会再站起来了,永远不会了。

 他默念着他们的名字,跪了下来。他泪满面,趴在地上,给他的同伴们磕了头。

 他把自己的帽子甩,毅然站了起来。

 敌人仍然在炮击。他把所有的弹药都集中在一起——够他用的,他不必为此而着急。有什么够用不够用的呢?打吧,向敌人打出每一发子弹,直到最后。他从一个弹药箱里挑出一颗崭新的手榴弹,别在上——他把这个留给自己。

 他对于死没有一丁点儿的恐惧,他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在那么多同伴的遗体面前,他想不起妈妈,更想不起文香。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目标存在着:杀死那些夺去他的同伴生命的人!

 炮击过后,他马上进入到战斗位置上去了。口已经坍塌了。嶙峋的石块七扭八歪地堆在一起,反倒增强了这个口的隐蔽。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把几支分别支架在石块上。他没有把弹药全部拿到这里来,他知道敌人还要进行炮击。他等待着敌人的再次进攻。

 不知道为什么,敌人又安静下来了。他探出头观察敌人动静的时候,目光首先落在山坡上敌人的尸体上。这多少缓解了一下他复仇的心理——敌人在那里至少撂下了二三十具尸体…我们——他现在把自己也算在那些死去的同伴之中了——死得值得!他还看到敌人在树林间晃动着。敌人是在吃晚饭么?

 34。绮丽之舞

 太阳向西偏转了,黄河向这边展现了它那巨大的身。在黄河的那一边,出现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村落…马家崾岘!他又真切地看到了马家崾岘了。奇怪的是,他的心仿佛被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村畔上那么多人,妈妈在哪里?文香在哪里?汉祥叔在哪里?他们知道是我们在这里吗?他们知道我们将全部在这里死去吗?

 多么宁静啊,宁静得使他感到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映入眼帘的东西搅得失去心理上的平衡。他不愿意这样。他就像躲避什么东西一样,闭上了眼睛,低下头,偎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很凉,在糙的砂粒中,微小的石英晶体像星一样闪烁。真累啊!他觉得疲乏又像昨天夜里那样开始向他袭来。他挣了一下身子,试图反抗一下它,可是,他没有力量了…身上的几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

 …

 忽然,他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呼唤他。没错,是有人在叫他,一个女子的声音。绍平试图站起来,他的腿僵硬而麻木,肩膀也火辣辣地疼。他咬咬牙,终于站起来了。是她,是文香。她闪身在一棵树后面向他招手。他向她走过去。

 这是在马家崾岘。他们不是一搭里走出村子的,他先往东走了一点儿,然后沿着双柱家的窑畔上去,又往西走,走到村西的桑树林的时候,文香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相距四五步的样子,互相紧紧地盯着对方。

 忽然,文香一下子扑上来,像猫儿一样在他身上。绍平有些害怕,想摆她。可是,他无法抗拒内心对于她的渴望,尤其是在今天,在今天这个夜晚。他们在桑树林里找了一个土坎,偎依着坐了下来。

 没有月亮,天和地相,显现出淡青色的条带,条带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把黑黝黝的世界圈在一起,上面笼罩着幽蓝色的天空。鹰鹞已经飞得疲倦了,栖息在黄河峡谷峭壁上的岩里,似乎正在回味过去了的生活。一只不知名的小兽匆匆跑过去,消失在远处的田埂后边。周围一片蒙,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黄河的涛声,雄浑而壮阔。

 绍平把文香的手握在掌心,抚摸着,着;她偎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长长的睫下边有一片浓黑的阴影。

 “你累了。”文香肯定地说。

 他用滚烫的面颊寻找她,她把脸儿凑过来了。

 “不,不累。”

 “你们回来,我看见了…你们那么快地跑哟!”

 “回家了嘛…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你。”

 “在河那边的时候,抬担架的时候,打仗的时候…也想我么?”

 “也想。”

 “噢!”她幸福地呻一声,然后,她亲了他。她碰了他的腿,他痉挛地动了一下。她感觉到了。

 “疼么?”

 “疼…不,不疼。”

 文香悄悄地笑了。她让他把腿伸直,她轻轻地给他捶,他有一种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传达到心里。他想笑。

 满天的繁星,正在彼此说着什么,那么亲密,那么高兴。都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哪一颗是我,哪一颗是你呢?

 “唱个歌儿好吗?”

 “哦?”“唱个歌儿好吗?”

 “人家听见呢?”

 “悄悄地唱。”

 “好吧!”

 她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我唱啦?”

 “唱吧,我听着哩。”

 大门上拴拴风摆动,

 问一声妹妹你得了什么病?

 骂一声哥哥你没良心,

 想你活活想成个病。

 半碗碗黑豆半碗碗米,

 顿顿吃饭就想起个你。

 想你想你真想你,

 泪蛋蛋掉在饭碗里…

 “你笑我哩!”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你也唱嘛!你不唱我也不唱了。唱嘛!唱嘛!”

 他唱——

 你在崖畔我在沟,

 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

 你在坡洼我在院,

 亲不上口来笑一面。

 她唱——

 一出大门朝前瞅,

 两眼流泪谁知道?

 数九寒天下了一场雪,

 因为瞭望哥哥冻坏了妹妹的脚。

 南面上来一伙人,

 左看右看没有我那个人。

 早晨瞭望到后半晌,

 直独独瞭到婆婆落。

 羊肚子手巾脖子上围,

 不是哥哥他是个谁?

 又要招手又要叫,

 又要说话又要笑。

 抱定哥哥亲了个嘴,

 一个冰疙瘩化成了水…

 他陶醉在她那甜美的歌声里…正在这时,天空传来一阵烈的炮声。文香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她哭了——“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他挣脱开她,拿起了

 敌人又开始新的一轮炮击了。

 敌人的炮位移到一个对绍平很不利的位置——在对面小山上一个与山基本平行的地方。这样,炮弹就可以直接打到山里面了。

 绍平蜷缩在口塌落下来的两个巨大石块之间。

 随着每一发炮弹的震响,整个大地都剧烈地跳动起来。空气绷得紧紧的,爆炸声就在那里反反复复地弹跳着,震得他失去了对其他声响的判断力。被炸飞的碎石带着尖厉的唿哨四处飞舞,口空场上那几棵小树已经完全被炮火摧毁了,有的被连拔掉,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有的直立着,却被碎石和弹片打落了所有的枝叶,只剩了光秃秃的树干,树干上的树皮也被撕裂了,出了白色的质部分。

 绍平还来得及让大脑简单地想一下炮火以外的事情。

 他为刚才的梦幻感到奇怪:过去的十三天,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也有倒下来大睡不醒的时候,也有做梦的时候,可是,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真切、直接梦到过她。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味梦中的场面,竟然为每一个细节的真实感到恐怖起来。他怀疑真的有个什么神灵在指引着他。

 他在硝烟中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往山里面看了一眼,那里的光线显得很明亮,太阳照到的那一小部分岩壁,绿森森的,渗水如同小溪一般在厚厚的苔藓间穿行…喜子、双柱、葛满康他们还躺在那里,悄没声息的。

 他为刚才的想象感到羞愧。如果真的有什么神灵在指引,那么,它为什么还要让这么好的弟兄死去呢?在这样的时刻,它安排了这样一个梦,不是荒唐么?绍平对于那个他从根本上否认它的存在的神灵深恶痛绝了。于是,他的思维开始小心地避开刚才那个目标,避开马家崾岘,避开村西的那片桑树林,躲避开文香。

 如果把思维比做一条小船,那么现在,他便驾着它,谨慎地避开河中央绿洲一样的小岛,企图从它旁边划过去。然而,他知道小船并不真的想离开那个绿岛。他驾驶它是相当吃力的,它仿佛有一种强劲的惯性,非要驱向那绿茵茵的开满了鲜花的小岛,那响着甜美的歌声和天真无的笑声的小岛。

 他与它搏斗着。

 他用面向严酷的现实来抵抗它的惯性,把目光从弥漫在口的烟雾中穿过去,去寻找那些可憎的敌人。小船终于离开小岛了,小岛化到水天一蒙蒙的幻景之中了…可是,他闻到了,小船周身还带着那个小岛的芳香和甜蜜,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无法躲避它…芳香和甜蜜沁入了他的灵魂,成为他对世界进行感知的一种方式。

 一发炮弹打进口,在山里爆炸了。被山的穹窿放大了几十倍的声响,长久地在空间滚动着,溅起的泥水、石块飞落在岩壁上,形成一片片丑陋的图案。喜子等人的遗体上,覆盖了一层泥土和沙石,看上去显得更加没有生气了。

 敌人充分估计到了这发炮弹的杀伤力,趁着从口向外涌出的浓烟还没消散,便像狼一样从小山上扑了下来。

 绍平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等待着。

 他身边放着所有可以利用的支弹药,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破碎了,肩胛上有一处炮弹皮划出的伤口,可怕地翻张着,还在血,他全然不知。他那清瘦的面孔上涂满了硝烟,嘴好像比平常厚了许多,上面挂着一滴滴渗出的血珠儿。他脸上再也没有腼腆的神情了,他的目光显示出一种老练的成,就好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趴在习以为常的战场上。

 他冷静地打击着敌人。

 现在,他那种强烈的复仇愿望减弱了,对敌人的杀变成了一种本能的行动——谁能够在如此剧烈的战斗中息息不忘感情深处那极细微的一切呢?

 是的,喜子、双柱、葛满康…都死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事实不是以撞击的形式呼唤着他情感上的某种渴望,譬如复仇的渴望。不是。在巨大的悲痛之后,这事实就注入到他的本之中了:他活着,就是要杀死那些杀死他的同伴的人。而这时候,他对于同伴们的死,对于事实本身,却不那样关注了。

 他凶狠地打击着敌人。

 敌人听出从山里传出的声是单调的,他们判断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他们十分吃惊从那里出的弹准确的杀伤力。在距离山六七十米的地方,他们就尝到了手榴弹的滋味儿,以致于他们怀疑:这究竟是炮弹还是手榴弹。最后,他们不得不做出结论:固守山的,一定是一伙身经百战的红军——他们碰上了厉害的角色。

 在强大的火力压制下,敌人不得不把活着的人再一次拉到安全的地方。

 绍平胜利地笑了,笑得很吃力。持续不断的击和投掷,使他的体进入到一种麻木状态,甚至连脸上的肌也不那么听使唤了。他又把身边的武器整理了一下。弹药不多了,除了七八颗手榴弹之外,只剩下半箱子弹了。他把手榴弹和半箱子弹拉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他面前的石块又有坍塌,他开始着手用石块修饰掩体。

 35。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太阳又一次向西天倾斜了,大地沐浴在一种明亮的色彩之中,自然景观中的颜色对比出现了巨大的反差,绿的格外绿,蓝的格外蓝,哦,还有那褐色的山岩,山岩下闪烁着碎金般光彩的黄河。

 黄河。

 绍平把目光集注到那里。

 黄河唤起了深埋在他内心深处的回忆…五年,时间也许不那么长久,可是这五年是他长大成人的五年。正是黄河,一直伴随着他。他,只有此时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与黄河,与马家崾岘的情感有多么深厚。

 马家崾岘的村畔上仍然伫立着许多人。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那里有妈妈,有文香…神灵…莫非这也是它的指引么?莫非是它在指引,让所有这些可亲可爱的人面对着他的死亡么?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的结局,必定是死亡了。

 多么残酷!他还没来得及向文香倾诉衷肠,还没来得及…哦,还没来得及让马家崾岘人用公正的目光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让妈妈为有一个好儿子从心里感到骄傲和自豪…就要死去么?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马家崾岘。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强迫思维的小船避开这一切,驶向一个伟大的目标…他观察敌人的动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泪水正哗哗地从脸上淌落下来。

 就这样死去吗?他才十九岁呀!十九岁,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刚刚睁开眼睛看眼前这个世界,他懂得了应当爱哪些人,恨哪些人…而这以前,在这个问题上,他只是处于一种混沌状态。

 他觉得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汉祥叔只喜子这么一个儿子,他老了,谁来照护他?双柱更是马栓叔的掌上明珠,他将怎样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还有妈妈,她受了一辈子罪,难道最后再让她孤伶伶一个人度过晚年?

 十九岁,这是一个明确的分界线啊,人生的目的,只有这时候才真正地明确起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从孩童般的幼稚中消失,从而融入到一个较为宽广的人生目标中去。

 敌人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又向他扑过来了。绍平用冷峻的目光看着他们,双手握紧了

 “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文香在喊,不,不止文香一个人,还有妈妈,听,她呼唤得多么悲切啊!汉祥叔不是也在这样对他喊吗?不!先不要这样喊吧,不要!他惊醒般从呼唤的氛围中挣脱出来。

 敌人离他很近了。他不顾一切地打击着敌人,所有的手榴弹都用完了,包括他别在间留给自己的那一颗。敌人蜷伏在原地不动了。那许多人的呼唤又像海一样在他脑际中翻滚起来。他在不断的击中,又一次察看了山外面的地形。

 他看到,山左下方有一条小路,直通对面的小山,看样子,路是从黄河岸边向北蜿蜒而去的…说不定有机会…他把紧握的手放松了。

 “必须活下去!”为了他所爱和所恨的人,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里,他马上就被死亡的恐惧控制住了。

 他把从石块的隙间回来,慢慢地向山里面退去。

 他把身边的弹药箱留在那里了,箱子里还有一百多发子弹。

 他拿着退回到山里。他跪在喜子、双柱、葛满康、狗剩、友娃的遗体前,磕了三个头。他用手捧起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和碎石,试图掩埋好他们。外面的声也停息了,但他没有注意到。顶的渗水一滴一滴落到水洼里,发出叮咚的响声。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息了。他伏在他的同伴们身上,无声地哭了。现在才是真正的生死离别。

 “放心吧!”他对他们说“我要让马家崾岘人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我要给你们立碑,要告诉所有世上的人,你们…”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感到内心空,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触及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的边缘:他们赞许我将要采取的行动吗?

 他用劲儿拨动了一下小船,小船巧妙地划开,敌人出现在口。

 他蓦然间回首望着他们。

 “举起手来!”

 绍平艰难地把双手举过头顶,按照敌人的要求,走出山,被两个士兵押解着站在口。

 太阳倾斜到离西边地平线很近的地方,天空呈现出一种陌生的红色和蓝色相的颜色,黄河峡谷蒸腾起的灰色雾霭在山谷沟壑和广袤的原野间漫延,正在试图向上延伸,改变天空的颜色。天空中的红色渐渐消失了,蓝色占据了主导。到了那个时候,马家崾岘就会完全被暮色笼罩,世界就会进入到一种睡眠状态。

 目前还没有到那个时候,整个天空还被太阳控制着,散的白云被觉察不到的风撕扯着,有的消失了,有的和另外的云组成新的云团,缓慢地往东北方向飘行,太阳的金色光芒晕染了它的底部。马家崾岘也被太阳笼罩着,就在它上空很近的地方,因此,看上去那个安静的小山村完全被太阳的光轮包裹了。

 或许离太阳太近了的缘故,绍平反而看不到那里的房屋、窑舍和人群,尽管他丝毫也不怀疑那里的人仍旧站立着,正在紧张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石绍平就像一个中学生一样,站在口,等待着敌人观察里的情形。他不愿意再把目光投向那里——他畏惧那些长眠地下的伙伴,畏惧一种意念中的指责,畏惧那个狭小空间弥漫着的一种目前他不敢再直视的东西。

 然而,在他回答敌人的讯问时,他却不得不回到那里,回到与那些死去的伙伴共同战斗的地方。他一一指认了葛满康、喜子、双柱以及友娃、狗剩散的尸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脸色灰白,就像发疟疾一样打着颤抖。

 在敌人的押解下,石绍平走出了山,延着狭窄的山路往北走。他被命令高举着双手,他试图抵制这个命令,一个凶恶的敌人就给了他一托子。他就这样高举着双手,出现在黄河东岸。他不敢往西岸看,那里的太阳极为刺目,他的眼睛不敢朝向那个方向。

 他感觉到脚步极为沉重,像拖曳着千万斤重量似的。  m.Yo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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