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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河照样流
 58。在路上

 洛泉大学会议结束,在一个霾的秋日,我登上了开往崤县的火车。

 我没有对人说去哪里,只是说想独自在附近走一走,谢绝了陪伴,连萧川也没有告诉。如果我在很多人陪同下热热闹闹地站到吴克勤的墓前,我认为对死者是一种亵渎。当然,这里还有纯粹的个人原因——我非常需要沉思默想,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人。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一(农历二〇〇二年九月十六)上午十点,我在崤县城北边的火车站下了车。火车站特有的混乱和黑的运煤列车的穿梭,把这里弄成了最没有诗意的地方。铅的云低垂着,像一口大锅一样扣在大地上,只有遥远的天际线才显得明亮一些。我感觉空气中飘着雨丝,却看不到有雨滴落下来,已经开始变黄的树叶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稍有一些风儿就落下来,掉到肮脏的泥土中去了。

 我前后左右看这个车站。这里原来是崤山的一部分,是一个长了很多松柏的山坡,有一年我到县上开会,曾经专门到这里来过,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地方离县城很远很远。现在它已经成为县城的一部分,这说明崤县城也和中国所有城镇一样大大地扩张了。

 车站广场前有一条宽阔到让人惊讶的水泥马路,一直延伸到崤县城中心大街上去,路两边矗立着两排望不到头的路灯,每一支灯杆上都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上百盏灯,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灯柱。能够想象当年庆祝这条大道通行的剪彩仪式何等辉煌热闹,但是现在,这些路灯就像被密集的弹袭击过一样七零八落,已经没有一盏能够点亮的电灯了,到了晚上,整条大道黑黢黢的,经常发生抢劫案件。

 著名的崤禅寺已经离我很近,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寺庙显然已经被翻修过,改变了古朴沧桑的风格,通体显现出一种鲜浮躁的色彩。在它的周围,本应长着郁郁葱葱的松柏的地方,目前已经被崤有头有脸的人占据,建筑了很多样式考究的青石窑和两层小楼,小楼一律贴了

 瓷砖,俗不可耐。

 游览崤禅寺的游人站在狭窄的装了护栏的石阶上连,指点着脚下的崤县城和从县城北面穿行而过的湎河。湎河在秋季是温顺的,水量不大,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河水竟然很清澈,就像在南方看到的河一样,这在黄土高原上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修筑的那个拦河大坝后来被证明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形象工程,第二年就被泥沙掩埋了,所以从我现在所站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河道显得高一些,有的地方还显着长满了青苔的坝体。那些站在崤禅寺石阶上的游客知道三十三年前那场说不上著名的洪水吗?知道在那次抢险活动中,一个叫郭焰的北京姑娘被洪水噬吗?

 他们肯定不知道。

 历史就是这样消融掉不希望被人记忆的一切的。

 我在火车站广场外面的一处空地徘徊了很久。我丈量着当年我们疯狂地奔跑着搬运水泥、木材等国家物资的土地,回忆郭焰在洪水中挣扎的瘦弱身影…我盘算如果郭焰活着,她现在应当多大年纪了?如果她活着,她一定会像任何一个渴望展开生命历程的漂亮姑娘那样恋爱,结婚,生孩子,会享受一个女人的全部幸福;在这个尽管所有人都不满意但是所有人都眷恋着的世界上,享受人生的全部乐趣和艰难…但是,这一切都在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农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当年领导修建这个拦河大坝的县委书记陆嘉廷,后来成为洛泉地委书记,后来成为K省省委宣传部部长、省委常委,后来成为国家某部副部长,后来在北京退休,在一个古典

 四合院里安度晚年…他还记得这个大坝吗?他还记得有一个叫郭焰的北京知识青年在这里终止了十九岁的生命了么?他肯定不记得了。在陆嘉廷的一生中,绝对不会只修筑了这一个大坝,在大坝工程上死去的人也绝不会只有郭焰一人,他不可能记得她。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他记得她。

 在庞大的历史面前,人是渺小的,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但是,在一个鲜活生命消失的地方,我们这些见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就像我现在所思所想一样,就像我非要独自一人去祭诔一个叫吴克勤的人一样。我们只能做这些。

 崤县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接车站大道的县城中心街道,原来是用本县特有的青石条子成的,现在被铺上了柏油,平整如镜;原先散落在街道两旁的低矮房屋,现在变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显然比过去丰富多了,在北京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几乎都可以买到。硕大的“××酒楼”字样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从衣着上看,显然是比过去富裕了——我队期间,这里的主要店铺门前总是像苍蝇一样聚拢着乞丐。现在,除非一些把讨要当做光荣职业的人,已经没有人要饭了。

 洛泉自古就是盛产煤炭的地方,据说古代典籍中关于煤炭的记载最早就出自于著名的泉县,距离泉县五十公里的崤县牛耳川煤矿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经投入开采,解放以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崤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

 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对洛泉地区进行大规模地质勘察,结果发现洛泉市所属十一个区县地下都储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国家决定投入开发,先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修通了从湎川到洛泉的铁路,然后组建大型煤炭企业“洛泉煤田勘探开发总公司”对洛泉地区的煤炭资源进行规模开采,与此同时,也制定了优惠的招商引资计划,外资开始大举进入洛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崤县所属的牛耳川煤矿收归洛泉市直接管辖,经过几个回合谈判和十几年发展,目前总部设在美国的埃森马克公司已经持有该煤矿百分之七十的股权,也就是说,埃森马克公司几乎完全掌控了这个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大型国有煤矿。

 国家控制下的煤炭生产进行的同时,崤县政府也马不停蹄地进入到了这个行业,相继开办了七个中小型煤矿。目前,崤县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七十来自煤炭生产。崤也成为K省有名的经济实力超强的县份。

 由于各方利益驱动和多头管理所造成的混乱,完全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私人小煤窑也开始在洛泉,尤其是崤四处开花。到这些小煤窑挖煤的除了当地农民以外,安徽、四川、河南、陕西等地或者因为城市开发失去耕地、或者因为当地人多地少无法维持生存的农民,像水一样涌到了洛北高原,在黑暗的巷道里,为了每个月四五百块钱,像原始人类那样手脚并用,把沾满矿工汗水和鲜血的煤炭送上地面,在地面上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速度造就富人。

 富人有两类,一类是矿主——这些人深谙社会运行规则,先行投入巨额资金打通政府关节,得到经营许可,然后就肆无忌惮地从煤矿工人身上榨取利润;另一类是政府官员——这些手脚脸面都干干净净的人手里的权力不但能够变现,还能够作为虚拟资本(股份)进入生产环节,在超高利润中再分一杯羹。

 萧川告诉我说,这两类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善于掩饰财富的人,所以,尽管每天都有巨大的财富从崤县地底下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但是你置身于崤县城的街道上,除了混乱和喧嚣之外,感觉不到财富对于社会的滋润。修了很多俗不可耐的建筑,开张了很多商店,但是这一切无法掩饰这块土地之凋敝,无法掩饰大多数人无法摆的贫穷。

 萧川愤地指出,资本和权力在贪的支配下,造成多少次

 矿难?可是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发生?关键的关键在于我们面对的是不良矿主和腐败官员组成的强大利益同盟。

 他认为,矿主和腐败官员在公私两方面均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从公的方面来讲,矿业往往是当地的经济支柱,矿业的好坏,体现了当地经济发展的水平,也是当地主要官员的政绩所在;当然,这种矿业经济也有风险,就是一旦发生矿难,对当地主要官员的政绩也是极大的破坏;在这种成也矿业和败也矿业的格局中,考虑到矿业带来的利益是现实的,而矿难的发生是偶然的,于是官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也就只能放手一搏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望矿主给自己出成绩,期望命运不要给其开玩笑出矿难。从私的方面讲,矿山的经营,在肥了企业主的包的同时也充实了腐败者的口袋,当地官员就和矿主结成了同盟。我们的制度为渊驱鱼,为他们走到一起创造了条件。

 在洛泉大学开会期间,萧川向我介绍了上述情况以后,郑重地断言:“如果国家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出大事情。”

 我看着萧川因为叙述这些事情而奋起来的面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事情验证了我从新闻广播上对于这类事情的了解,它作为事实沉甸甸地落在了我面前。但是,当时我想的似乎并不是这些事情,我在想:萧川为什么要花那样大的气力去写商子舟?和他刚才讲述的事情相比,商子舟多么遥远啊!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在对现实观感和文学表现之间造成了阻隔?

 这真是耐人寻味。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起了我和萧川大致相同的履历,想起了我也曾经经历过的摸索。人要看清眼前这个世界需要时间。这也是我不想让萧川陪同我到崤的原因吗?我不知道。

 我特意到著名的“生记”

 月饼商店买了几斤月饼。萧川告诉我说,目前崤县能够拿得出的特产也就是“生记”月过了。“生记”月饼商店是一个副县长的妹妹开的,现在好生了得,目前已经把分店开到了洛泉和靖州,把钱赚海了。

 我知道萧川说的那个副县长叫金超,仅仅两年以前还是我在北京一个单位的同事。金超是崤县人,他是从这里考大学到北京,在北京参加工作,结婚,

 离婚,后来因为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被迫离开单位,应聘到这里当副县长的。尽管我很想见到他,很想了解他的生活和事业状况,但是我又害怕这个人和萧川谈论的那些事情有什么关联,害怕世界再次向我显出它的恶意和荒诞,我甚至连类似的联想和推测都恐惧着。所以我没有对萧川说我认识金超,我到崤也不准备去看他。

 这样,我就没有在崤县城停留,直接到马家崾岘去了。

 59。父亲·母亲·儿子

 从县城出来的时候,天气更加阴沉,浓云包裹住了崤山,山上的建筑消融在滚动着的雾霭之中。大地更加苍茫,好像已经无力承担自身的沉重。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马家崾岘村之荒凉凋敝仍然让我感到吃惊。原来散漫着窑舍房屋的地方,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树木杂草疯狂地生长,遮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史前时期的一处遗址。造成这种状况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从崤县的煤炭生产大规模开展以后,相当多的农村青年被转移了出去,成为煤矿工人,而黄土高原上的村落原本就地多人少,广种薄收,没了劳动力,撂荒土地就越来越多。再一个原因是,为了涵养水源,减少黄土高原向黄河失泥沙,国家采取了退耕还林政策,很多地方都不再让耕种。这两个原因奇妙地结合成为非常有效率的社会行为,于是造成了这样一种趋势:一些自然条件不好且人口逐渐减少的村落归并到大的村镇中去了,这些村落自然要在自然中消失。马家崾岘就属于这样的村落。萧川当时还警告我说:“你不一定还能够找到那个村子。”看来我还是幸运的——马家崾岘还在,我看到一些窑院里有人在活动。

 没有用什么人指点,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吴克勤住的那个窑院。院子里那棵独一无二的枣树还是那样拔高大,由于刚刚被收获,枝叶有些疏落,但是它那坚硬的枝条仍然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院子里堆着一堆没有剥皮的玉米和带着缨子的大红萝卜。没有狗,没有,也没有猪,异常安宁。

 “有人吗?”我冲着窑轻声问。

 没有人应答,那扇破旧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出头来,语气生硬地问:“谁嘛?!”

 我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能相信的时候发生的——眼前这个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暂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龄应当与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是,现在的她看上去足有七十岁。

 她不能够认出我。“啊!”她惊喜地说“是马双泉呀!快进窑里来!”

 我就作为“马双泉”走进窑,一股刺鼻的臭味面扑来。我的视力逐渐适应了窑昏暗的光线。这个家庭和整个马家崾岘一样有一种破败的迹象,虽然窑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是,时光让一切都破旧了。只有墙上挂着的镜框还光亮如初,镜框里的奖状仍然在诉说着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曾经有过的辉煌。靠墙的木桌上,有一个瓷碗,里面有两个蒸的洋芋。秀梅一定是刚从地里回来,正在吃洋芋。

 我突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这是谁?”我惊问道。

 秀梅觉得奇怪:“双泉呀!你这是咋了?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惊讶地扑上去,看那个瘦弱的身躯,我不能确认这就是虎生——虎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应当是壮实的小伙子呀!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脸色黑黄的病人呢?从平坦的被窝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只有五六十斤体重的孩子,闭着眼睛,艰难地息着,脸上有一种凝固了的痛苦表情。我猜想他是醒着的,他只是不愿意被打搅才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怎么会成了这样?”我急切地问站在我身边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释我是谁。

 秀梅好像是听明白了,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简单“哦”了一声,就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的问题。我从秀梅身上看到一种我很陌生的冷漠——对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矿已经当了整整六年采煤工,煤矿几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进行开采,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样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识告诉我,矽肺是由于入煤炭中的矽粉末后,在肺内形成矽结节、纤维组织增生和气肿等改变的一种疾病。这种病早期可以完全没有症状,只有在X光检查时方可发现。晚期矽肺有呼吸短促,口发闷或疼痛,咳嗽,体力减弱等表现,最后因肺心病和肺功能不全导致死亡。矽肺病是进展快、危害最严重的一种尘肺病,死亡率极高。

 “他的肺变成了一块石头。”秀梅说。

 “怎么不到

 医院去看呢?这病可是耽搁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看不起。”九里坪煤矿说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几十个这样的人一样,都在家等死哩,矿上只给了五十块钱抚慰金。秀梅宽慰我说,虎生就算好的哩!一个月以前,峒灿山煤矿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不是每个人几百块钱就打发了?“都是跳的小伙子,你想想,人家的父母亲可咋受?!”

 我表情僵硬地看着门外。一阵风从破败的院墙外面翻卷到院子里,枣树又哗哗地落下落叶,一些纸张飞舞了起来,悠扬地飘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我转过脸默默地看着虎生。说实在的,我很难过,这种难过被它绵长的纵深感强化了,我从虎生身上看到吴克勤的影子,甚至——这绝对是莫名其妙——我竟然也看到了吴克勤给我讲述的故事中那个叫绍平的后生的影子!

 在这样的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秀梅突然站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然后说:“噢…你是苏北嘛!”

 我说我是。

 秀梅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啜泣起来。“你为啥不来么?你为啥不来看看克勤么?他一直惦记你哩!我们老是念叨你,我们不知道你到哪搭去了…”

 我接住这个单薄的体,搂抱住她,听她的诉说。她有那样多的委屈,她要说的全部是委屈。

 我哭了。我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我的泪水一溜一行地落在秀梅的肩膀上,那里正好有一块带碎花的补丁。补丁很新,还不能洇渍泪水,泪水就从补丁上滑落下来,洇在已经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旧衣服上。

 虎生觉察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转过头来,用空的眼睛看着我和秀梅,虽然无力但是能够引起他极大痛苦的咳嗽阻止了他,他又回转过头,一心一意咳嗽去了。

 我放开秀梅,去帮助虎生。我把他的头稍稍抬高一些,坐到炕上,为他摩挲前。他息着完成了这个可怕的过程。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他再也没有气力睁开眼睛看我了,就像一个垂危的人,把自己和现实世界拉开距离,远远地独自一人品味着痛苦。

 秀梅把一碗开水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给我的还是给虎生的。

 我找到了马双泉。

 马双泉蓬头垢面,穿着一件出棉絮的棉袄。他正在一孔窑前用荆条把窗户遮起来——马上秋就尽了,天要凉起来了。

 起初他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了。他听我做自我介绍,但我看出他并不相信我,好像我说的都是谎言,好像我是专门来残害他的人。

 “那…你这是干啥来了?”

 尽管我们仍然对峙着,但是心理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许多。

 “我到洛泉开会,听说了一些吴克勤的事情…我是来看看他。”

 “你不是说知道他死了么?”

 “我知道。”

 马双泉脸上显现出嘲笑的神情。

 我进一步说明:“我也是来看看秀梅和虎生。”

 “哦。”马双泉把柴刀扔在地上,蹲了下来,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挖烟。这说明他已经解除了敌意,我们能够正常交谈了。我也就蹲到他面前去。我不抽烟,我等着他用骨节大的手把烟袋锅装满,点燃,等着他把第一口烟进肚子里。

 …

 马双泉早就不再是小学民办教员,也不再是马家崾岘村的村长了,他现在专门替包括虎生在内的三十七个矽肺病人打官司,要求九里坪煤矿给予赔偿。

 一年以前,因为同样的事情,马双泉的三孔窑被人放炸药炸塌了,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但是他的婆姨巧凤和两个儿子却死于非命,连尸体都被炸碎了。究竟是谁炸的,是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用案件的一般推理——谁能够从事件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推断谁是幕后指使。但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破。当时报道这件事情的《洛泉报》被洛泉市有关领导严厉批评,说社长、总编辑把关不严,向社会披此类消息对维护社会稳定不利。所以马双泉在报社就成了散发着灾难气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后来收发人员干脆就不让他进报社大门了。

 目前这个官司在洛泉市法院也打得显见得没有了名堂。有人捎话给马双泉说,你要是再闹就死定了。这不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威胁,事实上,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丢掉了性命——马双泉曾经听说一个在

 矿难中失去儿子的瘦弱老汉,因为长年上告黑心矿主被人用刀捅成筛子,扔在了一座石拱桥下面,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某些地方出了骨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够闻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尽管这样,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马双泉仍然说是要上省城龙翔告状。

 “要是龙翔也告不下来呢?”我忧郁地问。

 他回答得异常干脆:“那我就上你们北京!”

 我什么都没说。

 “这世上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什么呢?

 “你是说…你的窑…你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就在那边,”他指给我看前面黑糊糊的废墟。“我把他们埋在那里了,我不离开他们。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巧凤是我婆姨,我怎么能离开她哩?我那两个娃娃,都死了…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哩?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呀…”

 马双泉带我去宽坪吴克勤的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马家崾岘就像贫血的人那样,显得疲惫而懒散,它好像不再关心任何与自己的生存无关的问题。

 踏着变得起来的泥土,脚步的声音显得很轻微。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沉重的安谧之中。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听到黄河的涛声,按照常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候它应当十分雄浑。我听不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轻微的息的声音。

 马双泉扛着铁锨走在我前面,我感觉他完全把我忘记了。褴褛的煤矿工人制服上结了一层细微的亮晶晶的水珠,就像是下面有一个很热的东西在蒸腾着水汽一样。

 “你…真的不打算离开马家崾岘吗?”我很为前面那个人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感到不安。

 马双泉马上做出了回答,这说明他的神思并没有离当时的情景,或者说这个人不耽于幻想。

 “我当然不离开。”他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离开?我家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他已经忘记前面说过同样的话了。“再说,哪一个村子会要我呢?我尔格就像传说中的‘殃’,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了,谁会愿意遭殃呢?”

 “如果政府强行让你离开呢?”

 马双泉突然站住,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了:“政府能让一个既不怕活着又不怕死的人离开他的家吗?”

 我感觉他已经做了某种选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的话。

 吴克勤的墓地只是一个矮矮的坟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宽坪的坡地上,上面长满了荒草。马双泉什么都不说,就去薅草,并且用铁锨填上新土。坟墓正面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是用来放供品的。我把

 月饼放在上面,然后跪了下来。

 “哎,不敢!”

 马双泉试图阻止我——按照当地乡俗,只有死者的晚辈才下跪。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过于严峻,马双泉站定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

 我说:“克勤,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讲那个故事了,我知道了。现在,在这里,我向你承诺:我要把它写出来。请原谅我,克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想把它讲述给世人。世人应当听到这个故事。克勤,那是一个好故事…”

 我站起身来,围着吴克勤的墓绕行一周。马双泉闪身在一边,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一定以为在这个怪异的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

 马双泉把铁锨递给我,我又为吴克勤填了一些新土,现在,阴沉着的坟墓有了一些生气,我甚至感觉到了吴克勤的惬意。越来越低的云缭绕黄土高原的上空,不见雨丝,但是整个世界都像浸泡在水中——这是黄土高原地区一种特殊的降雨形式。包裹月饼的草纸塌了下来,那张印着“生记月饼”标记的封装纸洇染了草纸,像血痕一样在扩展,把石头也染红了。

 “也就是说,”我的声音显得异常遥远“他了很多血…”

 “很多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血。你知道吗?把一大块黄河冰面都染成了红色。我很长时间都无法驱除掉那种印象,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就像有一块红布遮挡在眼前一样。”

 “你是说,他死得不痛苦?”

 “他跟秀梅说他好的,然后就死了。我想…他是好的,他没说假话…”

 “…”“我为他把墓地选在了这里。”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马双泉的匠心。墓地背景正是当年吴克勤自豪地让我参观的农田基本建设样板地块,这个地块曾经出现在很多报纸上。时间能够把任何东西侵蚀,但是它侵蚀不了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历史能够有选择地忘记任何事情,但是它不能抹去曾经活跃其间的人的踪迹。后来者只要有心,是能够寻找到那些踪迹的。你能说那些斑驳的踪迹述说的不是历史吗?你能说那些化为泥土的人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马双泉的匠心还体现在,这个墓地的侧面正好面向黄河。从这里俯瞰黄河峡谷,那个巨大的回湾正好把一部分河面展在眼前。现在,那里被阴郁的雨云覆盖着,看不到那条永远翻腾前进的巨龙,但是,或许因为角度发生了变化的原因,你现在可以听到雄浑的涛声。越是低沉的东西越是振聋发聩,我是从大地的抖动中感觉到黄河的。我能够感觉到黄河用那庞大的身躯在峡谷中豁出通道,义无返顾地奔向海洋,感觉到它有意或者无意留下的震撼。这时候,你自然会产生一种感想,认为你面对的绝对不是惯常的事物,那是宇宙在地球上留下的刻痕,是空漠世界中穿行的音响,是大自然的沉重呼吸,是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东西的长长慨叹。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你自然会感觉自身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颗沙砾。你置身于辽阔深厚的黄土高原和这条恣意奔行着的巨大河之中,随着它们的存在而存在,随着它们的运行而运行,任何驱力都会显得既庄严又荒诞,既高扬你的精神之火又会压抑你的灵魂飞升。正是在这彼此对立而又相反相成的境遇之中,你感受到伟大,感受到辉煌,尽管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伟大,也不是你的辉煌。

 现在,我就这样感受着。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那个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倾倒给这片大地的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感受着。我希望他这样感受,因为,他比我更近地接近了这片泥土,比我更近地接近了黄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他就能够安息。我希望他安息。

 他活过,这就够了。

 一个人有什么东西会比活过更让人敬重的呢?

 “你说的…啥故事?”

 返回村子的路上,马双泉认真地问我。我向他复述了吴克勤二十五年前向我讲述的关于母亲石玉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

 “他说这事发生在马家崾岘么?”

 “当然呀!”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在马家崾岘家喻户晓。

 “不,”马双泉摇着头“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吗?我们家是马家崾岘的第一个住户,我们很早就开始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我也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人,我可以确信,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父亲是马家崾岘的活历史,并且是整个张家河镇最会讲故事的人,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个故事。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如果真的发生在马家崾岘,父亲早就会讲给我听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村里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

 我怔怔地看着马双泉。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突然想明白了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故事!

 我站定在原地,回望已经遥远的吴克勤的墓地。

 吴克勤从来不是我能够进行倾心交谈的朋友,但是,现在我确认,我们是交谈得最多的人。一九七七年的那次见面,他实际上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对我说了。

 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管道路多么曲折,不管他个人的生活遭遇了什么事情,他仍然像人们很早预期的那样成为了真正的作家。

 叔本华论述作家的时候,曾经把作家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流星型,转瞬即逝的那一种,它耀眼地划过天空,你刚一说“看哪!”它已经消失在宇宙苍穹之中了;第二种是行星型,由于它们离我们很近,因此看上去很明亮,但是它的光是借来的,它的影响范围只局限在和它一道旅行的同伴身上;第三种是恒星型,它不属于任何星系,它属于整个宇宙,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如此高远,它放出的光芒要经过很多年才能到达我们的眼中…毫无疑问,吴克勤属于第三种,它是自身发光的恒星,由于不存在视差,即使我们的观察角度发生改变,它自身也不会发生变化,它放的是自己的光芒。

 他讲述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他放的始终是自己的光芒。

 60。终

 从洛泉回到北京,我就推开正在写的现实生活题材长篇小说,进入到吴克勤讲述的那个遥远的故事之中。我把它作为母亲的故事,作为母亲向我们讲述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弥足珍贵,它是哺育我们灵魂成长的珍馐佳肴。

 让我愧疚的是,从事了这么久的小说创作,这个故事为什么没有进入我的心灵?为什么它没有唤起我讲述的冲动?我当时不是也曾经被深深打动,我不是还曾经答应吴克勤要把它写出来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离了它,让我游走在社会时尚所要求的狭窄通道上?我们知道灵魂须臾不可相离,但是在我们生存的过程中,却又为什么总是忽略或者无法顾及它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逃避?我们在逃避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懦弱和些小,竟然会失去面对生身母亲的勇气?

 写作过程中,我经常感到吴克勤站在故事后面,从用胶布裹着的眼镜后面看着我,在凄然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别的成分,那完全是期望,期望我能够把它复述出来。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个故事年代久远而认为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联系,相反,我总觉得我们就生活在故事当中,就像故事中的人那样,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和这些人物感受故事的方式略有不同:他们是主体,是参与到事件中的人物,而我们是客体,我们在事件之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和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什么不同。送走了青春岁月的人才会知道,无论历史把他负载到什么地方,他在历史中的位置都是固定不变的,换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并不是在延展他自身,那仅仅是在演绎历史赋予他这个角色的必然内容。人们在生活中做这个想那个,在自我与非我的搏斗中慨叹生之困苦,在望与无聊之间备受精神的煎熬,难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存在仅仅是一种偶然,它自身毫无意义…历史是一出早就上演并且将永远上演的戏剧,你作为其中的一个角色,所有经历的都是你应当经历和必将经历的,因为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历史就为你分派了这个角色,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你就在完成这个角色。你无法变更。你做的想的都清晰地写在历史的剧本上。这里怎么会有偶然呢?这里没有偶然,所有的一切都潜藏于必然之中,它坚如磐石,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它和改变它。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既然这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它还是久远的吗?

 这个曲曲折折的故事,我已经在上面复述给读者了。

 写作很艰苦,这是因为吴克勤只为我提供了故事主干,很多细节都需要创造和补充。尽管这样,我从来没有厌烦,我并没有因为在复述一个别人讲过的故事而厌烦,我把它作为自己的创造,作为我的精神成长过程。我完成了这个过程。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我生活在由石广胜、井云飞、石玉兰、石绍平、吴克勤参予和组成的世界之中。我在夕梦山林区观看落,研究春天如何到来又如何远去;我在崤县城一开始是青石条后来变成水泥路面的大街上徜徉,看人群来来往往;我在靖州谛听南来北往的骆驼队的铃声,脚夫们出发前大声的喧嚷,集市上生意人的交谈;我在天龙寨和佃户们交谈,了解他们对东家井云飞的真实感受…那当然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正是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我寻找到了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现实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我在写小说,是小说在写我。这既是我创作的过程,也是我被创造的过程。

 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五(农历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严寒侵袭了北京,据说这是北京自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同期最为寒冷的日子。当晨曦冲破严寒,努力把世界晕染成淡青色的时候,我为本书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走出家门。院子里高大的中国古槐叶片全部落光了,严寒驻足在树梢上,整个世界一片萧索。一只喜鹊站在古槐枝杈的顶端,好奇地看着我并且试探着打了一声招呼。因为下岗而无须上班的邻居们都还在酣睡,院子里异常安谧。我从许多人家的门前穿过,侧着身子绕过蜂窝煤和大白菜,推开院门,在停满了汽车的胡同里信步而行。

 越来越多的高大建筑像某种侵略生物一样越过二环路,向老城区蔓延过来,开始侵蚀我所在的这片早已经被法律确定为重点保护的历史文化区域。稍稍多走几步,我就来到了一片废墟之间,在闪闪发光的高楼下面,这条因为曾经居住过几位文化名人的著名胡同正在消失,大部分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也坍塌了屋檐,出了腐朽的木椽,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曳,粘附在上面的塑料袋像旗帜一样在飘舞,发出一种呜咽一般的鸣响。本地住户已经提前从尚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中消失了,这里变成了外地人的天下,这些外地人以我所无法了解的方式维持着生存,在废弃房屋中爱着,恨着,吵闹着,欢乐着,生养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令人惊讶地在不断徙中把孩子养大。在另一条同样残缺的胡同里,小贩们在民工住地和建筑工地之间铺排下各种摊档,蜂窝煤炉子上的铁锅炸出了颜色暗红的油条,笸箩里的棉被下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旧衣服被胡乱堆在塑料布上…一棵被围挡起来的古树下面,摊放着等待出售的建筑工人使用的各种工具…肩膀上挎了工具袋的民工,有的在挑选御寒的衣物,有的围在油锅前吃油条,跟卖油条的妇女逗笑——这或许是他们漫长打工生涯中唯一接触女人的机会;由于极度缺乏营养而头发发红的小伙子惺忪着,一边走路一边啃咬三四个连在一起的馒头;昨天晚上还很红火的卖花生米和啤酒的小吃店、供民工给家里打长途电话的摆了十几部电话机的房间、只有招牌没有理发用具的发廊以及播放DVD影片的放映室,都拉起了窗帘,熄灭了电灯,显得异常安宁。一只肮脏的猫急匆匆跑来,差一点和人相撞,急促地掉转方向,蹿到落满树叶的房顶上,惊魂未定地回味刚才遇到的惊险;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端着盆走出院门,先怨艾地看一眼满世界的民工,然后动作娴熟地把泼洒在路边的下水道里;卖菜的男人吃力地蹬着三轮车,想在早市上占个位置,他的女人和女儿坐在码摞得很高的油菜上打盹;一个专门欺负外地人的北京混混儿站在公厕门口,威胁里面的人说:“我他妈你丫的!”

 等到我重新回到我居住的这条胡同,北京市民也开始活动了。一座被修葺一新的四合院,车库大门隆隆地打开,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男人开出一辆宝马汽车,无声地向胡同另一头驶去——这个掩藏在胡同深处的院落价值千万,据说修葺费用就达百万;被从居民大杂院里放出来的狗愉快地跑跳着,一边在汽车轮胎上撒一边回头看主人是不是也跟了过来;从一个破旧院落走出来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表情尊贵地钻进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出租汽车的师傅面对汽车上新增加的一长溜划痕,调动起能够想起来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缺德的人;街道居委会工作人员把一捆关于预防禽感的材料、标语抱了出来,准备给居民分发;为了躲避交通管制,深夜从城外赶来的农用三轮车,已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能干的夫俩脸上、手上涂满了煤灰,看上去就像非洲人,在被买蜂窝煤的人家召唤之前还有时间打开保温杯喝上几口热汤;穿着松松垮垮蓝色校服的中学生把手缩在长长的袖管里,在沉重的书包重下,像老年人那样拖沓着脚步往学校走去…这绝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它对于我却有着独特的意味。

 我终于把吴克勤讲述的故事复述了出来,而我复述的又是关于我的故事,我已经不是客体,我就像故事中的角色一样进入到了故事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眼前这个世界,对出现在书中的人物,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很难想象,没有这些人的陪伴,我能够走到今天。

 当我失了的时候,是他们让我找到了自己。他们对我说:一切发生的都是应当发生的,一切没有发生的也必将要发生,这里不可能给想象预留任何空间。人的痛苦都是从想象中来的,动物对于幸福和痛苦的感知即时的,惟有人类学会了想象,在想象中预支痛苦或者幸福。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想象呢?你不需要想象。

 时代的进步简直可以从任何细节上体会出来,科学技术已经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个人——假如你想和谁交谈,马上就可以交谈。

 我打电话给萧川,对他说,我想到马家崾岘村去一趟。

 萧川很惊讶:“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想到那里看一看。

 “马家崾岘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萧川说“那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急切地问道:“那秀梅呢?虎生呢?”

 虎生死在我曾经去过的那孔土窑里。他完全是被憋死的,死的时候脸色青紫,像遭到致命打击的蛇那样在炕上卷曲和蹩动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黎明才最后沉寂下来。

 秀梅守候在儿子身边,目睹了整个过程。在一定意义上,她期待着这个过程,现在它来了,她就平静地等着他尽快完成。

 完成了死亡过程的虎生,脸色由青紫变为灰白,由灰白变为淡黄…他终于和常人一样了。长久以来被痛苦扭曲的面部恢复了平静,变得像在北京上学的时候那样漂亮。漂亮的儿子安详地睡着,秀梅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时候她还会笑起来——就像虎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伟大的母总是让她想笑一样,就像青春岁月像一样浸润着最初是她和克勤、后来是她、克勤和虎生的生活一样。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青春早已经成为了往事,没有意识到所有的回忆都是对往事的诉说,与当下与未来没有任何关系…当她幸福地把面颊贴近儿子的时候,她才惊愕地发现儿子已经冰凉。

 马双泉推开房门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秀梅紧紧地搂抱住僵硬了的虎生,佝偻着身子,仿佛想尽可能接近儿子,但是她已经死了,也变得像虎生那样僵硬了。马双泉在窑门口站了片刻,然后用尽平生气力把搂抱在一起的母子俩分开。他没有办法把秀梅的躯体在土炕上放平展,直到马双泉把她背到吴克勤的坟地,她也仍旧保持着搂抱住儿子的姿态。

 “你等等,”马双泉抹去脸上的汗水,对佝偻着侧躺在地上的秀梅说“你在这搭等一等。”

 马双泉又去背虎生,顺便带来了一把铁锨。虎生很轻,就像干枯了一样。马双泉把虎生放在秀梅身边,最后端详了他们一眼。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分明看到秀梅笑了一下,出了只有青春少女才有的细密洁白的牙齿,分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秀梅的歌声和天真无的笑声…虎生的头抵在母亲的前,一动不动,好像刚从九里坪煤矿回来,在惬意地享受母亲的爱抚…在他们身后,吴克勤咧开嘴憨厚地笑着,像是完全被幸福陶醉了。

 马双泉惊愕地退后一步,试图重新找到现实感,但是他没有办到,他真真切切看到吴克勤缓缓地向他走来,用很陌生的嗓音说:

 “双泉,行了,你也歇歇儿,你歇歇儿,双泉。”

 马双泉说:“我知道,克勤。”

 “那事…”吴克勤说“那件事,你甭管了,双泉,你管不了。你还不知道你管不了么?”

 马双泉说:“克勤,你就甭管了,我知道该咋办,你甭管了。”

 吴克勤看着秀梅和虎生的尸体,突然哭起来。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样呀!双泉!”

 马双泉说:“甭,克勤,你甭这样想。人年轻的时候是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没办法知道。”

 “可是…”吴克勤凄然地看着马双泉,好像在拒斥他的安慰“那也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

 吴克勤泪满面,蹲下身子,想让秀梅和虎生躺得舒适一些。他摸摸那里,动动这里,和他们融合到了一起。

 马双泉原本打算分别为秀梅和虎生挖一个墓坑,在吴克勤的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但是他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只挖一个,不再让母子俩分开。当他把他们放到墓坑里的时候,尽可能恢复了秀梅和虎生在窑土炕上搂抱的姿势。黄土落在他们身上,渐渐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个新的坟茔出现在吴克勤的坟茔旁边,像是在偎倚着他。

 做完这一切,马双泉拄着铁锨,环顾四周。

 太阳沉落到夕梦山林区深处去了,大地正在变得苍茫,所有鸟兽都回家了,世界像死亡一样岑寂。这时候听不到黄河的涛声。你不是永远都能够听到涛声。当黄河需要静谧的时候自然就会静谧。马双泉,这个在黄河岸边长大并且经历了很多事情的人,太知道黄河的脾了。所以他现在不指望听到涛声,就像黄河离现实世界极为遥远,遥远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一样。

 “…马双泉呢?”我问萧川“马双泉后来怎么样了?”

 萧川说:“马双泉当天就离开了马家崾岘,说是去告状,有人在通往省会龙翔的国道上看到过他——当时他身上背了一疙瘩铺盖,脸上全是汗水,正在往南走,如果他去龙翔,前面等待他的将是四百多公里路程…但是这个消息并不确切,我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我还听到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崤县城最繁华地段的一个饭馆包间发生了剧烈爆炸,炸死了副县长和九里坪煤矿矿主,有人在现场看到了马双泉,还有人举报说马双泉作案后连夜逃到崤山去了,崤县调动所有武警和公安人员前去进行拉网式大搜捕,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找到马双泉,任何踪迹都没找到,因此,这个说法也不能说是真的…”

 我很想对萧川说,马双泉曾经当我面发誓绝不离开马家崾岘,他不会离开马家崾岘,但是我又觉得这些话在今天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没说,算是接受了萧川的解释。与此同时,我也打消了和萧川继续谈论这个沉重得让人不过气的话题的念头。

 我问萧川:“小说进展得怎么样了?”

 “什么小说?”

 “你不是要写商子舟在洛北从事革命活动的小说吗?”

 “啊,”萧川在电话那一头笑了起来“苏北老师,我正要跟你说哩!这事现在闹大了——洛泉市委宣传部认为商子舟是我们洛泉市的一张政治名片,一定要加大力度进行宣传。经过请示,目前洛泉市委已经同意成立写作班子,搞电影剧本,准备拍摄一部电影。这个写作班子由秦焕发副书记亲自挂帅,我们秦焕发书记曾经为北京的一个首长写作并出版过传记,还拿了全国最高奖,水平很高。我也是写作班子成员。政府牵头做的事情就是不一样,我刚才听说,一个叫陆明的人已经答应包揽拍摄电影的全部费用。苏北老师,你知道陆明吗?”

 我说我不知道。

 “嘿!这个人可是不得了!他已经加入美国国籍,目前是美国埃森马克公司总裁——我记得和你说过这个公司,崤县的煤炭产业,至少一半被这家公司控制着,真正是不得了…我们秦焕发书记说了:‘我也是作家,我知道写作很辛苦,所以你们的待遇可以好一些。’他让我们在洛泉最好的酒店包上几个房间,让我们先把电影剧本写好,然后拍好…他说这是洛泉市未来几年最重要的文

 化工程。苏北老师,你一定想不到事情会成为这个样子。”

 “我真的没想到,”萧川完全不是向我述说峭县社会状况的那个样子了。但是我不想再提出任何问题,接着说:“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们一定会创作出一部精品。”

 萧川谦虚地笑起来:“苏北老师,到时候还要向您请教哩。”

 结果是:我没有到崤去——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了。

 我去干什么呢?我去见谁呢?

 前不久我出差从山西经过陕西到K省省会龙翔,火车从著名的风陵渡大桥上隆隆驶过,我很在意地端详车窗外面的黄河。

 这里的黄河刚刚冲出黄土高原上的陕晋峡谷,就像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一下子安宁了下来。这一年雨水好,河面相当宽阔。我没想到它会如此宽阔。它俨然就是大海,涌动着忽隐忽现的旋涡,缓缓地滑过两岸灰色的山岩和稀疏的市镇村落。它平静而深邃,像是一个对人生岁月都很满意的老人,显得有些倦怠地舒展着身,享受太阳的抚慰,你甚至能够听到它打哈欠的声音。当地人一定无法想象这样一条舒缓的河在上千公里长的峡谷间有多么暴躁,一定无法想象它那惊涛裂岸、摧枯拉朽一般撕碎遇到的一切阻碍的情景,无法想象在它的上游发生的任何事情。

 天空十分高远,一些褴褛破碎的云急速移动着,很快就被高空运行着的风分解为轻纱一样的云了,起初还能够看到这些云一条一缕地在飘行,但是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幽暗的背景之中了。一群耀眼的白色岩鸽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水面上方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往河的左岸飞去了;那里的黛山峦静静地伫立着,好像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之中,在这慵懒的夏日,你能期望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山峦低下头颅,和黄河交谈,期望黄河讲述一个故事。山峦知道黄河有很多故事,它的每一个旋涡都蕴藏着故事。

 我忽然产生出一种没有任何来由的玄想:什么都可以停止,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时光是无法停止也无法改变的。就在这个世界广泛地发生着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时候,时光仍旧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以亘古不变的方向和速度流逝着,就像我脚下的这条河一样。

 是啊!黄河照样,它照样夜不息地向远方,奔向海洋,它的每一个瞬间都散发着自己的音响和独有的气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它。那样多的支流改变了自己的向、节奏、气味和音响,和它汇集在一起,它有什么权利或者说有什么理由让自己被改变呢?不被改变,成为了它的基本品,它不会被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改变一条伟大的河

 我真想对吴克勤说,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黄河依旧是黄河,它照样汹涌澎湃,照样奔不息。

 1986年初第一稿·西安

 2005年严冬第二稿·北京

 2006年初秋第三稿·北京  M.yo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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